我的大陸同學。范薇
第一次見到范薇,我打心底瞧不起她。
她穿著無肩黑白斑點的及膝洋裝,結著兩條長長的髮辮垂在胸前、搭個二郎腿,故作撩人姿態,以字正腔圓的北京話撂了句,「最近好熱,來辦個兒party吧?」活脫脫一個第三世界女郎要釣美國郎的情調。
第二次見到范薇,迫於餐廳位子坐滿,海峽兩岸的女生只好一起用餐。隨意聊著,才知她是北大外文系的高材生,卻為了獎學金來讀東亞研究學系。范薇不好意思地用她黑黑大大的眼珠瞅著我,問我有沒有讀過《論語》,可不可以教她。
「那個繁體字是直排不是横排的、看不習慣,很多字又看不太懂,唉,沒想到做中國人讀中文這麼吃力。」她連連嘆氣。《論語》倒是我國一起的必讀教材,高中時又重讀一遍,我自告奮勇的說要教她。我和范薇約好在宿舍複習功課,兩個女生竟從《論語》開始,天南地北無所不談。
范薇來自黑龍江省的小鄉下,和我同年。她說,整村的房子都是木造的、還沒金屬門把,「不然冬天怎麼得了,手去開門,不就黏住了嗎?」
范薇有著北方大妞的率直與英氣,但大大的眼睛卻是超級大近視。「沒法子呀!北大晚上11時就熄燈了,我們都是挨著宿舍走廊的煤油燈繼續讀書讀到半夜。」我心裡暗暗慚愧,原來她GRE 2200多的分數這樣來的。
我每星期打電話回家一次,但范薇卻到美國一個多月還沒打電話回家。「我老家呀,只有村長家有電話,媽媽說要麻煩村長不好,而且我的獎學金還要寄回家的。」講到家與母親,范薇再清亮的聲音也低低的。
范薇有過腰的長髮,自大一留到現在沒剪過。問她為什麼,她說:「可能是有點反抗思想吧!」
原來自六四後的北大新鮮人,不論男女,都要先上軍事思想課一年。那一年不讀其他的,只有軍訓課、出操、《毛語錄》、革命思想,只能在軍營大小的地方活動,私自外出以逃兵論處。
「受不了自殺的學姐很多呢!」她語氣平常地說。
我問她對六四了解多少,六四對於當時高二的我是很大的震憾。「是真的死了很多人嗎?我們這一輩,上了一年的軍事思想課,大學只想著讀書拿獎學金出國,什麼理想也沒了。只是出國前,教授一直叮嚀我們,有機會,一定要調六四的影帶出來看,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。」「可我真的不敢看啊!怕看了,對國家的信心啥都沒了。」范薇說。
朋友裡愛讀書的不少,喜歡張愛玲的人卻不多,范薇卻是少數的張迷。「張愛玲真是鬼才呀!」范薇讚歎,我們聊《秧歌》、《張看》、《流言》、《半生緣》…,討論著張愛玲繁華落盡的孤寂蒼涼,清冷乾淨的文字。
之後每次見范薇,只見她一回比一回清瘦,眼神在清瘦的臉龐上愈發顯得大而無神。「我夢見我媽媽,變成了一個小嬰兒在我手上,在哭…可我不能打電話回家,電話費很貴…很想家…」有回在路上偶遇,她急急的說著,抓著我的手,很痛。
研二暑假,媽咪到美國來玩,我們母女去超市採買結帳時,看到范薇熟悉的身影,我叫住她。我問她怎麼愈來愈瘦。她說,又找了份在系上教中文的工作,經濟狀況好多了,但恐怕要延後畢業,還要努力爭取博士班獎學金,『這樣畢業後才能在美國留下來。』她說。她親切地和我母親問好,眼神有說不出的欽羨與淒涼。
那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她。
0 個意見:
張貼留言
訂閱 張貼留言 [Atom]
<< 首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