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i's Fairy Tales

失火前的部落格,叫Chi's Fairytales,災後重建的叫Chi's Fairy Tales, 除了字拼對,也許真想做一本童話書,保留一個說故事的角落。

星期日, 9月 06, 2009

爺爺奶奶

這個春假,我和六六從Bloomington結伴到Washington D.C.玩。

一路上,六六被我搞得不得安寧,因為我的眼皮一直跳,我的眼皮一跳,從沒分過什麼「左眼福、右眼災」,總會有事,因此兩人開車份外小心,連走夜路時,只要後面有人,我和六六就努力走得特快。

六六說,「不如打個電話回家吧!」,打了電話回家,媽咪說家裡沒事,叫我在外玩注意安全。

春假過了,環境經濟學同組的Thane 終於歸校了,他父親在春假前往生,記得他趕回Kansas 家奔喪前,我還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。Thane回來了,我的爹地媽咪卻不見了。

平常約好週六早上通話的時間,家裡沒人接。週日早上再打,台北已是週日深夜,還是沒人接。星期一又是滿滿的課,只好等到台北時間白天打到爸爸公司了。奇怪,連辦公室也沒人接。一邊準備我的環境生態學小考,等半夜再打。終於有人接了,他說爹地請假,回台中了,語氣怪怪的。

剛掛上電話,心中不安,決定再打一次,顯然是剛剛那個人接的。您好,我是劉××的女兒,我剛剛打電話來過,請問我父親為什麼要回台中,我們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?」我毫無警覺的問,對方靜默有一分鐘之久。

「嗯……,妳奶奶今天出殯。」妳奶奶今天出殯...妳奶奶今天出殯…妳奶奶今天出殯...妳奶奶今天出殯…這句話像永遠不會散去的迴音一樣,從掛上電話時起,在耳邊揮之不去。

我不知道該不該哭,因為這可能不是真的。因為我不知道奶奶住院,雖然她有糖尿病及高血壓,但是一直有控制住。如果奶奶沒有住院,又怎麼可能會死亡,當然不可能會出殯。

我不能無端端掉淚,因為奶奶年紀大了,我不能沒事咒她。但是她年紀大了,她有可能真的走了,只是沒有人要告訴我,我再過二個月就要期末考了,做完暑期實習,我兩年半的留學生涯就可以結束了。

半夜去敲室友Rebecca 的門,把一向睡得早的她吵醒。「怎麼辦,BB,我的奶奶好像死掉了。」我突然變得好小,只會重複這句話。抱著Rebecca 胡亂哭了一陣,又不好意思擾人清夢,回房呆坐到天明。

很努力上完上午的環境生態學,正要去圖書館準備下午的環境法時,被Thane 攔住。Thane 問我怎麼了,臉色好蒼白,我說沒事,我要去圖書館讀書。他把我硬拖到系學會的會議室問到底怎麼了。

「我的grandma 好像死了。」
「什麼叫好像?妳沒有聯絡上家裡人嗎?」
「沒有,他們可能都在喪禮的現場吧?」
「那誰告訴你的?」
「我爸爸的同事。」
「那有沒有醫院的電話?」
「我不知道我的奶奶生病住院了。」
「那她平常去那家醫院看病?」
「我不知道,那是台中,我住台北,台北和台中是兩個不同的城市。」

Thane 問一句,我答一句,因為要用英文,還要和他解釋台中及台北的不同,混沌的腦筋漸漸清楚,奶奶是真的走了,只是沒人要告訴我,但是上天開了一個大玩笑,讓我在她出殯這天自已發現。

「Thane,謝謝你的關心,我會處理,我現在要去圖書館讀書了。」我機械式的回答他,正要起身離開時,Thane 抓住我。「Chi,妳不能這樣走掉,妳這樣不行。」
「很謝謝你,但是下午的課,我不讀不行,我沒事,放心。」

Thane 拉住不讓走,我的情緒終於決堤,抱著他痛哭起來。我只記得我一直哭嚷著,「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?」

一個月內,我的爺爺也走了。儘管這次還是沒人告訴我,但隱隱約約,我是知道的。我不再痛哭,只是一直流淚。

那年冬天,第一次參加印弟安那州慈濟支會的活動,去當地的老人院慰問。垂暮的氣味,那些外國老公公、老婆婆慈愛的面容,使我當場失態痛哭,反被這些外國老爺爺、老奶奶們慰問。那麼疼愛我的爺爺奶奶,在臨終時,會不會想我為什麼沒回來,而成為往生前的掛念?

那麼疼愛我的爺爺奶奶,在臨終時,知不知道,小琪好想回來,只是她不知道??

我記得爺爺教我背春眠不覺曉、紅豆生南國,讀長恨歌、啍平劇給我聽。
我記得他教我下象棋、跳棋、五子棋,小時為了哄我吃魚可以變聰明,會故意輸給我。
我記得他握著我的手教我握毛筆、寫書法,過年時買紅紙教我寫三陽開泰。
我記得和他大清早去台中公園散步,然後到克難街喝一口上海熱豆漿配燒餅。
我記得爺爺一手漂亮的行草,他寫信給我總是那麼慎重的毛筆字。
我記得他一手湖南臘肉的絕活,那是我曾經吃素的10年裡,唯一想念的食物。
我曾經請他寫下醃臘肉的絕活,爺爺笑笑說,有什麼用,妳也不吃肉了。
我吃的,我吃的,爺爺如果您還在,我會努力和您學怎麼醃湖南臘肉及香腸。
就因為那時我不吃肉了,爺爺會特別會我張羅素菜,他的白菜滷也是一絕。
我記得奶奶總是用美琪藥皂幫我洗澡,還有她用白雪洗面霜洗臉,那種香香的氣味。
我記得她有一雙巧手,她教我摺氣球、紙鶴、菜籃,好多好玩的物事。
我記得她一口北京腔的字正腔圓,清亮毫不沙啞的聲音。
我記得5歲時她幫我織一件土色的背心,穿到小學二年級都破了,我都不捨得丟。
我記得每週日和她上教堂,聽著神父講道及弟兄姐妹的見證,嚮往著我也可以快快長大前去領食聖餐。
我記得奶奶會包很漂亮的北平餃子,每個餃子都捏的嬌俏可愛。
我記得她講給我聽嫁到湖南鄉下的故事、逃難的年代、爸爸小時的趣聞…

環境法裡對「有毒物質」的定義是,會對人體健康或財產,造成「不可回復性」或「不可逆」的傷害(irreversible),每個人的人生可以發生多少次不可逆的傷痕與遺憾?

六年過去了,直至今天才能書寫。

只是「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」這句話仍不時在心裡刺痛著。

即便這句話的背後是當時全家族的善意與共識。

小琪謹以此文,紀念她在天國的祖父母:
劉曉南先生
蕭春元女士

後記:此篇文章寫於2004年年底,邊寫邊哭。2009年寫〈一九四九〉,還是邊寫邊哭。不能為至親的人送終,永遠是心裡的最痛。

一九四九


不知為什麼,一九四九、眷村生活的題材總會吸引我的目光,雖然眷村之於我,只是小時候寒暑假消磨時間的地方。

鳳凰衛視曾做了一系列的《一九四九大遷徙》,我目不轉睛地看了好幾遍,去父母家,發現爸爸也靜靜地看重播,空氣中有種時空凝結的靜默。

打開龍應台的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,看到一句再普通不過的話,竟沒來由的掩面哭泣,我於是明白我對一九四九執迷的理由。

「湖南人對外省人最好,張玉法說,因為湖南人幾乎家家都有自已的兒子在外面當兵 ─ 可能是國軍,也可能是解放軍,所以他們常常一邊給飯,一邊自言自語說,唉,希望我的兒子在外面,也有人會給他飯吃。」(龍應台(2009),頁17)

我的爺爺也是眾多湖南人的兒子之一,他來自湖南省湘鄉縣,那一年,他是怎麼走上當兵的路?是被抓著當兵,還是響應知識青年抗日從軍的感召?

如果是被「抓兵」,他當時的年紀應該只有18、19歲,那他豐富的古文素養及一手俊秀的書法從何而來?如果是響應知識青年抗日從軍,他如何看待後來的內戰、後來的流離與人生?

我的爺爺從他子女的眼中而言,從不是個好爸爸,對我而言,卻是個言聽計從的好祖父。我百分之一千地接受他的溺愛與驕寵,卻無法回報他於萬一,對於他,我的了解是那麼的貧乏。為著這份貧乏,一九四九的相關書籍、史料、紀錄片,就成為我了解爺爺的可能之一。

他不是沒試圖和我說過關於他的故事,只是我過於年幼,怎麼能了解他所說的那些脈絡;等到我年紀大到足以問問題時,青春正好的少年時光有太多東西可以分散我的注意力;等到我終於想問您問題、更了解您所走過的時代,您已成為內湖五指山上的兩坯黃土。

我對您說過的故事,記憶是那麼的片斷,以致於沒辦法串成一條線,用做學問的方法整理成一個找答案的方式。您說過,爸爸之前還有個大姑姑,只不過2歲時得下痢死了。戰亂使您只能找個公路旁草草埋葬。

您說,徐蚌會戰後,您和太爺爺在徐州分手,原以為三兩年後就能重聚,沒想到台灣後,一晃一甲子。這些年,您湖南老家還剩什麼人?您的湖南老家又在那裡?我可以幫您回去看看嗎?

爺爺沒辦法回答我,他已化為五指山上的兩坯黃土。

註1:龍應台 (2009) 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》,台北市:天下雜誌出版
註2:湖南省湘鄉縣劉曉南先生於1997年冬手書《定靜安慮得》贈孫女劉琪,1年後病逝台灣省台中市。